

走過窄長的小路,豁然開朗,面前是兩間淡黃色的小屋、二三千呎的庭院和兩棵老樹。「很漂亮的房子!很漂亮的房子!」我不禁說了兩遍。老婆婆步前,第一句話便哭.對我說: 「政府要拆我的屋……」我向婆婆點點頭,假裝要找尋拍攝的角度,四處觀看。心裏,其實已經知道一家人應該坐哪裏,只是無法應對這種場面。
以往在婚宴上,替人家拍過無數的家庭照,為農民、為反對收地的家庭拍照還是頭一趟。一次探訪菜園村,偶然發覺村民的廚房竟有二百呎大,想像當日光照進,一家人在廚房吃早餐的情景,一定很好看。於是,便說出家庭照的想法。消息在村子裏傳開,村民反應很熱烈,我便在菜園村跑了五天,替二十多戶人拍下了這輯家庭照。
村民戰後開始在這裏落腳生根,土地或買或租,開枝散葉五十年。不少菜園村家庭是群居的,四、五間屋聚在一起,兄弟姊妹的家庭跟老父母同住,三代同堂。這是以往諗社工時,讀到的「擴展式家庭」。社工相信,這種家庭在現代社會大抵已經消失,而新出現的小家庭,卻又欠缺自我照顧的能力。故此,現代社會需要社工幫助,介入家庭事務。我在菜園村找到古式家庭,但沒有條文說要保育,只有政府發狂發展,叫人上樓。
「周日《星期日生活》刊登了一輯菜園村村民的家庭照。照片傳來之初,完全沒料到過當開啟盛載二十多張照片的壓縮檔案時,會湧出那樣澎湃的情感。
是的,菜園村村民的故事,由最初的不見經傳歷經一年到今天,任誰也該略知一二了。政府為了高鐵火速上馬,賠償加碼,有地主無端發達,有村民堅守不屈,至於那個地方除了有田有菜,還有什麼?
我自己是在行政會議通過興建高鐵之前的星期天,才親身走到大埔在村門口繞了一圈。這片農田風景在我很小的時候,一年一次坐小舅父開的小型貨車,與大舅父和我們一家到和合石掃墓時經過的,是一樣的田園景致。可那天始終是走馬看花,所以當一張一張地打開看柏齊拍的家庭照所具體呈現出來的事情時,一個很抽象的家的概念逐漸在一張與另一張照片之間成形,當看到體型同時胖胖的李先生和李太太靦腆又滿足的笑牽手那張,真想哭。
哭什麼呢?那份親情多麼動人!不論是大家族抑或小兩口,他們跟土地已經融為一體了,人跟土地互相依存,村民牧養土地,土地所出又反過來滋養村民,其中一張照片,前景是前院裏剛摘下來等待成熟的青綠香蕉。村民或許品味各異,但看得出,房舍的一磚一瓦都別出心裁。沒有兩所房子是一樣的,也正如,沒有兩個家庭是一樣的。
村民在捍衛什麼?而所謂的家,純粹只是一個四海皆可的容身之所?又有什麼是天經地義的拆散家庭的理由?又有什麼絕對正義的道理,可以強迫別人改變原來甜美的生活方式?中港融合?高鐵?發展?
他們笑得如此單純而燦爛,真要他們家變,這世上大概沒有什麼可以賠償得了。
2/12/09.《明報》D7副刊
家變的理由(黎佩芬)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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